转发,我第一次接触了盲字(莫斯科回忆)

科拉斯诺夫教授检查了我的眼底后,开始做会诊的结论。房间里有许多大夫和护士都默不作声,只有老教授一个人在说话。他那音乐般的语调,比平时更加亲切、温和,而且还十分委婉,好像是对坐在他面前的年轻的中国人抱着无限歉意似的。不等翻译,我已经从周围严肃的气氛中,预感到这就是对我眼睛的最后判决。显然,教授是用分散做结论的方式,来减轻他的科学诊断可能给病人带来的刺激。

在结束了关于病情的两点结论之后,他停顿一会儿,然后说:“你没有必要再留在苏联了,我们能够做的都已经尽量做了。你应当考虑你今后的工作,需要换一个适合你现在情况的职业。比如说,在苏联有许多眼睛不好的人,然而他们却是出色的音乐家、作曲家,还有法律学家、历史学家、作家等等。我们希望你能找到继续工作下去的办法。”

他双手紧紧握住我的右手,温暖的手掌传递着那用话语无法表达的情感。是同情?是安慰?不!这是信任,是鼓励!

猛地提到转业,使我感到一阵迷惘。突然,我仿佛觉察到全屋的人都在注视着我的表情。这时,我想到他们苏联有保尔-柯察金,有“真正的人”……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,在询问过有关我的病情后,我深深地向他们道谢,然后和老教授握别。老教授把我送到房门口,从告别声中,流露出他对我的放心。

这以后,我坐在窗前静静地沉思。我知道,在*的苏联,盲人是幸福的,他们和明眼人一样有工作、学习和休息的权利。经过几天的考虑,我决心请求留在莫斯科学习,准备忍受一段时间的孤寂,用五年到七年的时间上盲童学校学会俄文,然后再去上大学。我利用一本厚书,写一行掩一行地向国内的同志报告了我的近况和留苏学习的决心。大使馆的同志很同情我的遭遇,答应为我尽量帮忙。此时的我,简直像一个将赴战场的新兵,等待着开拔的号令。

等待期间,我每天都收听莫斯科电台的华语和日语广播,也收听全欧洲所有电台播放的音乐节目。尽管我不知道每个电台的波长,但从音乐的民族风格上,我已能区别出它们的国籍,常常很容易地按时找到自己要听的电台。到11月了,莫斯科下过三次大雪,白天室外温度已是零下20度。我和病友饶正锡同志常踏着积雪作漫长的散步。这真是一种很好的锻炼,我只穿一件厚呢大衣和一件毛衣,比在北京穿的还要少。散步回来,要过十几分钟,等全身恢复热气后,才脱下大衣。我发现,人总是能够适应各种不同环境的。

组织上替我从各方面作了周密的考虑后,没有同意我上莫斯科盲童学校学习的要求。但消息不知怎么却传到了盲童学校,他们欢迎我去参观。

离开莫斯科的前一天,负责招待的波波夫同志——一个强壮、快活,长着一对黑眼睛、会说中国话的小伙子,兴致勃勃地领我和饶正锡同志去盲童学校,因为他也是头一次去参观这种特殊学校。汽车经过普希金广场,从大街转进小巷,来到学校门前。和其他高楼大厦比起来,学校是一所不大的建筑物,式样也有些古老。据说,著名的盲诗人爱罗先珂曾在这里毕业并任教。

进门后,下了几级台阶,一位年老的看门人向我问好,并帮我脱下大衣。我们上楼,拐弯抹角地走进校长办公室。校长是一位明眼的中年妇女,他热情地接待我们,告诉我们学校里共有一百多个学生,每天早晚,孩子们由家长送接;只有二十来个卫国战争时期的孤儿和远处的孩子住在校内,由保姆照看。盲童学校和苏联普通七年制学校一样,讲授同样的课程。许多中学教师和大学教授都来给盲童们义务讲课,有二百多人为这些幸福的盲童服务。盲童毕业后,还可以上明眼人的高等学校去继续深造。

但可惜那天是星期日,看不到盲童们的活动。而那时我对盲人生活和盲人教育一无所知,提不出什么问题来请教,于是只要求“看看”盲字。波波夫同志告诉我,有位两次荣获红旗奖章的盲人女教师,知道我想来盲童学校学习的消息后,自告奋勇,愿意交我俄文。

这时,门外响起脚步声,房门开了。饶正西同志低声告诉我,那位盲人女教师进来了。她穿着朴素,肩上披着又长又宽的大围巾,举止非常自然,好像能看见似的,毫无拘束地走到我们跟前。校长替我们做了介绍。她根据声音判断出我站的位置,靠拢我,握了手。她好像准备了许多话要说,但由于心情紧张,话语有些断续。她说,她刚失明时很害怕,什么事都不敢自己做,但不久以后就习惯了,可以自己行走、料理家务。她已经在盲校教了十几年的俄文,每月收入1600卢布,有了家庭和两个孩子,生活很幸福。

她打算试一下我的触觉,走开去拿了些东西回来,用腿部轻轻碰了碰我的膝盖,就和我并肩坐下来。随即她咯噔咯噔地用俄文盲字扎出了她的名字和我的名字,然后抓起我的右手,将食指放在这一段奇怪的小凸点上。我完全被这些陌生而新奇的小东西吸引住,聚精会神地辨别这些突点给我的感觉。她用左手食指尖按住一个字母,然后再将我的右手食指轻轻地从她的指甲上滑向右方,一次又一次地教我回答这个字母的形状和突点的数目。

噢!这是一个点,这就是“A”;这是两个点,这就是“Б”;这是三个点组成的直角,这就是“X”;这是四个点组成的正方形,这就是“Г”……

测试了一会,我只说错了三次,同时还记住了三个字母。她满意地说我的触觉不错,很有信心地告诉我:“我要个别地教你,半年,你可以学会盲字,会读会写;两年,你就能学会俄文。”她以为我能做她的学生,殊不知我明天就要离开莫斯科了。她还想继续谈她的教学计划,校长告诉她,我不能跟她学习了。她显得有些失望,但马上像想起什么重大事情似的,意味深长地对我说:“中国有许多许多的盲人,你应该用你的全部智慧,为他们的幸福而努力工作。”

两个肩并肩坐着的盲人:一个是经验丰富的苏联模范教师,一个是刚刚失明、 尚未确定努力方向的*员。两个人才刚刚相识不久,她就向我倾吐出对中国盲人关心的心声。其实她并不了解中国盲人的情况,然而她知道,在人口众多的中国,盲人的数量是不会少的;在经济上还很落后的中国,盲人的生活也是不会好的。她们自己也经过30年的艰苦奋斗,盲人才得到今天这样的幸福。她从自身的经历中,深知中国盲人事业的艰难,是多么需要有人去为他们努力工作呀!直到今天,我才完全懂得了她这句话的全部含义。

校长领我们到各处去参观。每班都有自己的教室,另外还有专科教室。每个教室里都安装有线广播喇叭,孩子们在休息时,随时都可听到音乐。在专科教室里,有各种各样的模型。我们走进地理教室,墙上嵌着巨幅立体地图。盲人女教师把我带近地图,让我伸开双臂,从欧洲摸到亚洲。她把我的手放在一个大五角星上,这就是莫斯科!移动了一步,她又把我的手按在北京上。随后又让我摸突起来的山脉和凹下去的河流。

我们走进体育馆,这里的运动器械很完备。从回声判断,我是站在一个大厅的中央。体育教师向我介绍孩子们的体育活动,当我听到盲童们也能打球时,非常惊喜。他让我等一下,我听见他跑开,一阵钥匙响动,打开一个门。他跑回来,把一个球放在我的手中。校长告诉我,这就是这位教师为盲童们发明的球。原来,这球壳是用软胶皮做的,里面装了好些碎东西,当球滚动时,就会沙沙作响。他已经把孩子们训练得能根据响声来接球了。

离开这个有趣的地方后,我们又走进音乐教室。校长告诉我,他们有许多小提琴、手风琴、钢琴、铜号、笛子和全套交响乐的乐器。一位十七岁的男同学,正在练习钢琴。陌生人的来临,打断了他那动人的弹奏。我用俄语向他问好,并请他继续谈下去。他演奏了一首柴可夫斯基的曲子,是很熟悉的曲调,我已在广播中听过。他弹得纯熟,富于表情。他学钢琴已经五年了,我真羡慕,因为我不能在这里学会一种乐器了。我谢过他的演奏,饶正锡同志告诉我,这个孩子眼睛很大,很漂亮,看不出是盲人。他腿上放着一本盲字琴谱,他迅速摸了几行之后,又练起来。

最后,我们到了图书馆。有几个孩子在悄悄地“看”书,只能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。校长告诉他们,远方的客人来了。她让一个三年级的女孩念一段书。女孩虽然有些胆怯和紧张,但仍流利地念了一段。我们又走到一个6岁的小男孩跟前,校长说他才学了两个月的盲字,就能读故事了。由于他身材太小,书又很大,他是站着摸的。他的动作是那么迅速而准确,一翻页,双手就立刻摸到第一个字母上。他大声地念给我们听,身子来回地摆动着。他不仅仅是在用手指读书,而是用全身在读。

他们告诉我:莫斯科有一所专门出售盲书的书店,任何著作,只要在普通书店可以买到,都可以到这个盲文书店去订购。印象一次比一次更深刻,这令人惊奇的一切,在我心中张开了通向另一个世界丰富生活的风帆。

我们回到校长办公室,我要求给我一套俄文和英文的盲字字母表,校长请人去图书馆找。这时,盲人女教师正式教我怎样读、写盲字。过了一会儿,一位明眼的女教师,操着一口地道的英语,给我一张打在金属片上、永久性的英文盲字字母表。她是学校里的英语教师,曾到过英国。她说:“如果你有英语基础,学起英语盲字来,比学俄文盲字容易多了。”

这是专为初学者做的字母表,点子很大,我完全可以摸得清楚。他们不知道有没有中文盲字,而且认为用盲字符号来表达汉字是不可能的。我仅仅在小时候听说过盲人可以用点字写信,但也不知道中文盲字是如何安排的。一刹那间,我想起了汉语拼音化和拉丁化新文字的问题。因为在医院时,毛岸英同志向我传达了斯大林同志的新著作《*与语言学问题》,我们讨论过中国文字改革的问题,对拉丁化新文字运动重新做了评价。我用半通的英语和他们谈了汉语拉丁化的问题,同时肯定地对他们说:“我将搞出一套适合汉语的盲字体系来。”临别时,盲人女教师再度叮咛我要为中国盲人的幸福而努力。

归国途中,我便开始学习小学一年级的功课,打开俄文盲字字母表和识字课本,“Au,uA”地摸读起来……事隔四年了,但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。每当我在工作中遇到困难而厌倦时,这永远新鲜的记忆,就使我安定下来。在盲文打字机上写这篇稿子时,我很高兴,因为我把苏联朋友对我国盲人的关心,用改革后的新盲字传达给了广大中国盲胞。

         1954年3月29日于北京

本文发表于1954年4月出版的《盲人月刊》第2期,又以《难忘的友情》为题刊登于《中国青年杂志》1954年第24期。

选自黄奶文集。

发表于:2025-10-13 17:4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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