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根五。我觉得还是把故事说出来。

几年以前,我开始为孩子们写下我在怡保成长的故事.

我知道这也是为了自己而写,因为过程中我努力回想父母当年的样子.

我和父母同住一城的岁月,除开1948年间的九个月,只有孩提时代到十九岁为止.

我觉得应该告诉孩子们,离家前我的世界有多不一样,好让他们了解对身为孩子的他们而言,有什么变了,以及对身为父母的我们而言,又有什么变了.

内人娉婷(Margaret)知道我的故事,也赞成我趁着力所能及把故事讲出来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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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所以决定出版这个故事,是因为有一次我在新加坡碰到一群文史工作者,他们让我更加意识到过往历史里的个人层面.

我大半辈子都在研究历史,觉得过往十分迷人.

我想要为自己,也为那些和我同样渴求知识的人们剖析世间万物的道理,然而我感兴趣的道理总是如此宏大,甚至令人生畏.

即使读到王侯将相和市井小民的人生,我看待他们时也保持批判的距离,希望从中学得更大的教训.

随着时光流逝,我终于了解自己对过去的理解多么片面:我的研究理路主要依循欧洲历史学,也有儒家修身背景赋予的一些要素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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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些从事文史工作的朋友提醒了我,我们夸夸谈论历史的重要性时,其实无感于亲身经历某段历史时期的人们是什么感受、有什么想法.

我们往往诉诸文献,试图以此捕捉苦与乐的时刻,尽管这有助我们想象他人过往的片段,但我们太缺乏人们实际经历的故事.

关注地方文史遗产是第一步,鼓励大家分享人生或许可以是下一步.

我开始觉得,也许家族外的人也会对我为孩子写下的故事感兴趣.

因此我着手完成故事,写到1949年离开怡保赴新加坡,就读新成立的马来亚大学为止.

在那之后,我的父母移居吉隆坡,再也没有回怡保.

为了让这个故事适合更广大的读者群,我竭尽所能地修改并补充故事的各个篇章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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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多朋友跟我说,真希望当年父母还健在时多和父母聊聊,我记得自己在青少年时期想法正好相反.

那时候我觉得母亲太常讲起中国,却太少讲到我真正想知道的事.

不过我记得当时好希望父亲可以说说他自己的事,尤其是他在长江流域成长的中国童年.

父母两人都热爱他们的中国,而且就我记忆所及,他们一直梦想能回到家乡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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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心中,中国的不平衡让人不可思议.

母亲眼中的中国,是她害怕会消失的传统中国,她希望自己的独生子对此能多少有所了解.

母亲将之视为职责,要让我尽可能多认识中国,因为我是生长于异乡的孩子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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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丁俨、父亲王宓文和我.

摄于1930年代中期,我们刚搬到怡保不久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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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觉得应该把故事说出来,让我的孩子能读到这一切的来龙去脉.

我一边写,一边后悔没有趁父母在世时多和他们聊聊.

母亲最后确实写下了她的人生故事,我也为孩子们翻译了一部分,作为本书的内容.

真希望那时能要母亲多和我说说这些事.

但我最觉得可惜的还是没能多听父亲讲一讲个人的事情,说说他的梦想,还有他的成长过程是什么样子.

有时真希望父亲在我面前展现的是他真实的自我,而不要活得那么谨守他心中儒家父亲的典范.

如果他愿意谈身处动荡时代,自己如何从孩子变成大人,我一定听得津津有味.

或许是这份失落感驱使我说出这个故事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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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在1993年9月撒手人寰.

临终之际,她把1980年完成的手稿《略述我五十年之回忆》留给我,那是她用非常工整的小楷为我写下的回忆录.

她说她有好多人生故事想让我知道,但我们从未久坐长谈,因此无法好好把故事告诉我.

我满怀悲伤捧读回忆录,因为从未听母亲当面讲述而错过了她人生里的好多环节.

运用回忆录的段落,我将母亲人生的关键时刻转述给内人和孩子知悉.

为孩子写下我的故事时,我进而翻译其中的相关篇章,让他们能读到祖母记忆中的故事.

这样对孩子来说更为真实,因为他们有机会亲身阅读祖母的文字,能够更清楚知道对我而言她是怎么样的母亲.

决定将成长故事付梓时,我认为也应该将母亲的故事放进来,附在我写的故事之后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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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记不清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告诉我她的故事,但我想应该早在我五岁上学以前就开始了.

母亲说故事是为了让我对中国的家人有所了解,让我为返回中国做好准备.

她想确保我看见她认识的全貌,好知道该抱有什么期待.

假如我有妹妹,也许母亲就不会跟我说这么多了.

但因为我是独生子,她又离家迢迢,没有其他人听她说故事,所以她必须确保我不会忘记她告诉我的种种.

我们是第一代核心家庭,父母两人则成长于大家庭,和许多近亲同住一个屋檐下,同堂的至少有三代.

其他亲戚都住在附近,所以通常也不需要多说亲戚的事.

有好多故事母亲都再三重复,确保我领会.

对她而言,这是一种文化传承实践,因为我从来不觉得她说故事是为了让我觉得有趣.

母亲的一言一行在在散发浓厚的责任感,我不久便了解到她在教育我认识自己的身份,知道自己是父亲的儿子,来自深深扎根于传统中国的家族.

她希望让我知道自己在王氏家族的定位,也希望为生在遥远异乡的儿子尽好自己身为中国母亲的本分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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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从自身的故事开始说起.

母亲名叫丁俨,家人叫她丁佩兰.

她出生在江苏省东台县城,东台是滨海城镇,地处长江以北约五十英里,离父亲的故乡泰州不远.

东台地势低平,接近沿海分布的盐田,那是丁家十九世纪享有的财富泉源.

丁家来自镇江,镇江是长江三角洲的大城市,位于长江和大运河交汇处.

丁家祖先里不乏曾任盐运使司衙署官员者,其中一些人去职之后仍然和盐业保持密切关系.

十九世纪中叶,太平军逼近镇江时,母亲的这支丁家人离开镇江,前往东台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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丁家由成功的文人领导,他们期待家里的年轻子弟专心研读典籍,以图仕进,不过也有和盐业关系密切的丁家人.

清廷在1904年之后废除科举考试,丁家子弟仍因循旧规,继续读书;一部分是家族传统使然,一部分也是因为他们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.

不过还是有比较务实的丁家人,他们转向商业投资,而这几支直到民国初年都还十分富裕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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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的大哥恪守传统.

她告诉我她大哥要在瞬息万变的中国谋生时,有多么手足无措.

这唤起了她个性中务实的一面,让她对中国青年男子应该读什么书感到非常矛盾.

考虑到大哥的状况,她的观点是如果孩子对读书缺乏天分和兴趣,那么应该建议他学些实用的技能,而不该一味逼他读书.

母亲还有个跟她一样务实的妹妹.

她很喜欢妹妹,也认同妹妹的职涯选择:.

在地方政府当小职员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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丁家三个孩子出生时,家产仍然富裕完好,每到吃饭时间,全家超过百口集合在有数重庭院的大宅里.

说到宅里用锣声召唤家人集合用餐,母亲甚至语带敬畏.

男人在正厅的餐桌上吃饭,母亲则和她的母亲、妹妹在内厅同其他女眷一起吃.

然而好景不长,母亲这代是沾得这种家族庇荫的最后一代.

吸食*渐渐荼毒家里的男丁,甚至也祸及一些女眷.

清朝覆灭后动乱不已,加上军阀各据山头,让地方驻扎的军人得以在地盘内任意向商人和乡绅地主“征税”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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军阀苛捐加上*烟害将东台丁家推上末路,不过母亲记得镇江的本家多挨了一段日子.

母亲述说的丁家故事掺杂憾恨,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如何严词批评某些宗族长辈.

她一再重申*的危害、种种铺张浪费、财务管理不当、大家族规模过分膨胀,而最重要的,是丁家男人无力适应这一隅中国瞬息万变的局势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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丁家传统上依循儒家教导,也囿于此一窠臼,大家期待儿孙用功读书,求取功名.

她的父亲在研读经典方面的表现称不上优秀,因此被鼓励去帮忙家族经营盐业.

1905年母亲出生时,家境依然富裕,但不久之后,丁家从前和官僚的关系随着清朝垮台而断裂.

其后,她的父亲和叔伯、堂兄弟竭力维持生意运转,以维系大家庭.

这是场没有胜算的战斗.

他们需要新的商业能力,但家里出不了真正具有企业才干的人才;面对袁世凯总统治下不稳定的民国政权和后继掌权的军阀,他们也欠缺与之周旋的必要关系.

丁家上下只知道固守儒家价值观,让他们的子孙准备好展开某种书中自有的事业.

他们或许预期帝国传统有所改良,但仍在能够适应的范围,似乎从不怀疑儒家的中心思想依旧会是政府的指导原则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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满清统治结束以后,确实有件好事发生在母亲身上.

纵然王朝已倾覆,又尽管民国政权支持一概终止妇女缠足的激进呼吁,但家里仍旧安排让母亲裹小脚.

听到自己必须遵循习俗时,母亲向外祖母哭泣哀求.

母女两人皆泫然落泪,但外祖母不改心意,缠足照旧进行.

疼爱母亲的仆人不忍见到母亲哭泣,也向外祖母求情,她指出附近一些人家已经终止这项陋习.

外祖母最终让步了.

我觉得母亲的脚很小,但她说不准如果脚从来没被缠过,是不是可以长得更大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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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在成长过程中,看见家族随生意没落而四分五裂.

她看见大哥整日埋首于儒家经典之中,唯一的乐趣消遣是书法和下棋.

她和妹妹在家里学会读书写字,母亲对古今文章深有涵养,阅读涉猎广泛,甚至读了一些她不该读的传统小说,像《红楼梦》.

家里期待她长大后帮她的母亲在持家上分忧解劳,因此她研读女德的典籍,也学习一应家务和各种实用技艺,皆是打理大家庭所必需.

她最引以为傲的成就是勤练而来的好书法,她写得一手漂亮的标准小楷,这是丁家每个女子都应该会的技艺.

母亲常常告诉我她练字有多努力,她和书法受到盛赞的堂姐一起练习,后来终于把字练到可与堂姐媲美.

不过,母亲承认她永远没办法像堂姐一样精通绘画,堂姐不只是地方上的佳人,也被视为镇上最有才气的女画家.

1980年,我在上海再次见到这位堂姨,堂姨已经年近八十,依然美丽动人,她给我一柄亲笔作画落款的画扇,要我带给母亲,堪称珍宝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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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终于在2010年4月造访东台,却遍寻不着母亲口中的大宅和庭园.

当地人告诉我大宅过去坐落何处,之后又怎么出售改建.

他们为我指出那块土地上后来盖起的房屋,现在住着几十户人家.

我遇见住在附近的某家人,他们还记得丁公馆(丁家大宅)的故事.

其中一个人带我去看几百码外的小溪上的一座桥,仍然叫丁公桥,标示丁家土地的边界.

尽管不知道他们说的有几分正确,但我所见的印证了母亲的故事,还是让我很高兴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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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些故事大部分是在我成长过程中,在战争于1941年延烧到怡保之前听说的.

最初的故事听来趣味盎然,我们在怡保没有近亲,这些故事把我们小小的三口之家放进大网络中,连结为数众多的姨姑婶婶、叔伯舅舅,还有或亲或疏的堂表兄弟姐妹.

深一层的背景里还有祖父母、外祖父母,以及其他祖辈亲人.

母亲一丝不苟地教导我,要我认识所有分得清的亲戚,每个亲戚都有一两则趣闻赋予他们鲜活形象,亲戚个个都被精准定位,安置在以母亲父亲为中心以及最终以我为中心的网络中.

因此我的心灵世界住满血亲,母亲那边除了她的大哥和妹妹之外都暗淡不清,但多亏母亲,父亲那边则鲜明清晰,溯及王家四代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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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说起夫家的故事,总是比说起娘家的故事要更温柔.

这是因为她真的尊敬王家,还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身负儒家职责,必须教导我尊敬王家,对此我始终无法确定.

或许两种理由都有一点,因为王家从来不是富贵人家,但他们坚守儒家文人传统,不碰生意也不沾*——至少这是母亲透过精心挑选的故事所留给我的正面形象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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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摘自《王赓武回忆录》,王赓武、林娉婷著,林文沛、夏沛然译,上海译文出版社2022年8月版上卷《家园何处是》的《叙说缘起》一节,澎湃新闻经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发布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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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:2022-08-30 10:2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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